路的那頭連著家
張守艷
清晨早起回老家。車子沿山海路西行,窗外沿途景色四時不同,我的心情卻一如既往地踏實平靜。孩子們在后座嘰嘰喳喳,一路上總要問很多遍:“姥姥家怎么還沒到啊?”他們厭惡途中的無聊,那條路,對于他們來說太遙遠。我剛參加工作那會兒,大多數(shù)家庭還沒有私家車,從村莊到城市僅有一輛個人運營的破舊客車。沿途村莊乘客眾多,每次都塞得滿滿當當,人們邊往車上擠邊罵罵咧咧,一路顛簸中,車廂里家長里短的聊天被切割得支離破碎。每當逢年過節(jié)從日照回老家,老西客站坐車的人烏壓壓一片。車一來,人們把車團團圍住,有實力的硬往上擠,有智慧的透過車窗扔進去行李占座,我們這種啥都沒有還死要面子的人只能在最后面干著急。那時,我也抱怨過回家的路太遠,回家的車太難坐。
如今道路越修越好,回老家在路上的時間越來越短。不知不覺間,車子便駛過鄉(xiāng)鎮(zhèn)。自山海路右拐蜿蜒北行,沿著河道走到盡頭便是我的老家了。我在鎮(zhèn)上讀了四年初中,這條路,我也騎著自行車走了四年。剛上學的前幾年,沿河路還沒修,上學放學路上我們成群結(jié)隊,穿過七八個村莊回家。路上將車輪蹬得飛快,如果誰有輛新自行車,必須還得將鈴鐺摁個不停炫耀一番。
學校離家20里地,天氣晴好、風和日麗時騎行回家不在話下,而遇上暴雨傾盆、寒風呼嘯時,回家的路便變得漫長而艱難。記憶中的那個冬天,暮色四合,北風凜冽,放學后迎著北風往北騎行,根本騎不動。和小伙伴們一路推著車,深一腳淺一腳地往家趕——這樣的事情習以為常,所以也并未覺得日子有多苦。路程走到一半時,父親和鄰居叔叔每人騎一輛自行車來接我們了。所謂接,就是怕我們晚上走路害怕,一起推著自行車回家。沿途田野里、路邊矗立著很多草垛,干枯的枝葉在朔風中發(fā)出巨大的聲響。冷到極致,心里總感覺草垛是暖和的,想去避避風。父親對我說,冬天走夜路一定不能停下,因為停下后就起不來了,路上被凍死的都是在休息的人。父親一生寡言,這句話我一直銘記在心:惡劣的天氣里不能停下,困難的生活里也要咬牙堅持。
農(nóng)村的夜來得特別早,那天到家時,雞上架了,羊進圈了,村莊睡著了,寒風中喧鬧了一天的聲音也變得安靜了。抬頭望去,一輪圓月高掛在天幕,月光如霜如雪,影影綽綽地照著父親的背影,那么高大,那么堅定。成年后讀到袁枚的詩句“沉沉更鼓急,漸漸人聲絕。吹燈窗更明,月照一天雪”時,總會想起那天的情景。
車子剛到村口,聽到孩子們喊“姥姥家到了!”母親站在那里,弓著腰身,眼神迷離。看到我們后,她臉上的笑容便一點一點地蕩漾開來,每條皺紋里都藏著無盡的寵溺。
村口的村委大院之前是村里的小學。放學后提溜著母親用化肥袋子縫制的書包,踢著一枚小石子,慢悠悠地往家走?偣室獍堰@段放學的時光拉長,會對路邊的一只流浪貓充滿興趣,會在供銷社那扇厚重的木門前逗留很久。那些年的冬天,鵝毛大雪格外多,將路面鋪得厚厚一層。經(jīng)過幾處下坡時,哼著曲兒、打著滑兒,一不留神便“撲通”趴在雪地里。左右看看沒人,快速爬起來,拍拍身上的雪繼續(xù)前行,一點兒都不疼;氐郊依锏谝患率呛澳铮诙率窍崎_飯櫥簾子,用中午的剩菜卷個煎餅,邊啃邊往街上跑。那些簡陋的飯食,那些無憂無慮的歲月,滋潤著我整個年少的時光。
將車停在原先的供銷社門口,下車,穿過小巷回家。母親和孩子們走在前面,嬉戲著,打鬧著,她一生要強,如今卻無限溫柔。遠處朝霞燦爛,古老的石頭房里炊煙四起,我聞到了飯菜在柴火大鍋里翻滾的香氣,聽到了年輕的母親們站在院子里,喊著孩子的小名叫回家吃飯的聲音。熟悉的村莊,過往的歲月,正以親切的姿態(tài)撲面而來。
那條回家的路,不僅是世間最美的風景,更是涌動著親情與鄉(xiāng)愁的河流。沿著這條路,少時向東,向著城市,向著未來,如今向西,向著家的方向,向著記憶深處。
(作者為《興業(yè)之窗》副主編)